日本社会学家的晚年独居观察-20250523

20250523,周五,阴转多云

#全民健康信息场#

关于独居老人的日本观察

第一人称的晚年独居观察|专访上野千鹤子

 lafuenty 三联生活周刊

2025年05月23日 12:12 

一个人的老年生活,乐趣与困惑

三联生活周刊:八岳南麓的土地,实际上你在20多年前就买了,为何2020年左右才决定把那里作为定居地?做出这个决定的契机是什么?

上野千鹤子:当时买那块地,是因为已经有朋友在那里居住。那个朋友那年夏天要出国,于是问我要不要搬去那儿住住看?我在那里生活,在大自然中度过了一段日子,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这种生活的喜悦,于是买下了那块土地。当时我并没有认真思考是不是就此定居下来这个问题。即使是现在,其实我也还是在两地来回,还没做出决定——毕竟,对年纪大的人来说,城市生活真的很方便。但另一方面,在自然中的生活又是无可替代的。所以,我现在仍然在犹豫中。

三联生活周刊:那么在你看来,普通人在选择养老地的时候要注意什么呢?或者说,什么样的地方适合度过晚年?

上野千鹤子:20多年前我并没有打算在八岳安度晚年。直到后来开始认真考虑晚年生活的去处时,我才意识到,决定一个地方是否适合养老,比起基础设施条件,更重要的是,那里是否具备完善的医疗、护理与照护资源。

事实上,八岳南麓最初正是一个医疗照护的“空白地带”。但这些年陆续有专业的医疗与照护工作者选择迁居于此,使得原本资源匮乏的地区迅速得到了改善与充实。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,我才得以依靠日本的介护保险制度,平稳地照顾并送别了我的一位亲密的老朋友。这段经历让我更加坚定地相信:所谓“自助—互助—公助”的养老模式,并非纸上谈兵,而是可以在现实中具体实现的愿景。

三联生活周刊:你在八岳的住所鹿野苑,听说是请了设计师专门按照一个人生活的习惯来设计的。可以介绍一下,这栋为独居生活设计的房子有什么特点吗?

上野千鹤子:是的,设计上有几个特点。整个房子采用了一体式设计(one-box),没有把空间细分成许多小房间,毕竟家里并没有很多人住,所以没有必要。还有一点是,这栋房子做了无障碍设计,因此卫生间也特别加宽了,可以让轮椅顺利进出。此外,卫生间在一楼和二楼各有一个。

说到失败的地方嘛,就是把浴室建在了二楼。这么做的初衷其实不错,因为二楼南侧的视野非常好,从那里能看到很美的景色。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——为了洗澡,就必须上下楼梯。等年纪大了以后,这恐怕会变得很困难

三联生活周刊:记得你最初要求卫生间不装门,因为一个人住的时候并不需要,后来还是听从设计师的建议装上了。

上野千鹤子:是这样的,我问过一些独居的朋友,他们大多说自己上厕所时都是不关门的。不过,因为家里还是会有客人来,所以厕所不能没有门——这一点我后来才意识到。有时候有客人来,我也会把门关上。但因为做的不是平时习惯的事,总觉得有点怪怪的。

三联生活周刊:让我比较吃惊的是,你是习惯了都市生活的人,却能够完全适应山中的生活,而且发现许多乐趣。这一点是如何办到的呢?

上野千鹤子:我本来就是个热爱登山和滑雪的人,可以说是典型的“户外派”。所以,待在自然环境中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。虽然在乡村生活会有些许不便,但我并不是靠务农为生,也没有打算深度融入当地的传统社区。我更倾向于在自然之中,单纯地去感受和享受自然,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极大的奢侈。在日本的一些地方,其实也存在着“移居者社区”,也就是由和我一样因热爱自然而选择迁居乡村的“新住民”们自发组成的社群。与这些人交往让我感到非常愉快。

三联生活周刊:在八岳的朋友圈中,人际关系的边界感很有趣。老年后建立的友谊,与年轻时的不同吗?

上野千鹤子:朋友是无论到了多大年纪都可以交到的。而且,朋友也有各种类型。年轻的时候,会毫不顾忌地踏进对方的内心,像是赤脚踩进去一样,建立非常紧密的关系。那种人际关系是我们在年轻时会去构建的。可是随着年龄增长,我们就会倾向于另一种关系,我们称之为“ゆるとも”,也就是松弛的朋友关系——彼此不过多介入对方生活,但在有需要的时候,却是可以彼此帮忙的关系

慢慢地,我们会越来越擅长去建立这种类型的朋友关系。比如在感到寂寞的时候,就算不特意把自己内心的痛苦向对方倾诉,只要对方能陪在你身边,一起出去走走,一起吃顿饭,仅仅是这样,也真的能让人觉得得到了救赎

放下“必须如何”的执念

三联生活周刊:你过去多次论证过一个人终老的可能性。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,“孤独终老”还是个难以接受的概念。那么,经过长年思考,你认为独自度过晚年的优点和缺点是什么呢?

上野千鹤子我平时一直是一个人生活,那么为什么在临终的时候,非得被很多人围着不可呢?我真的无法理解这一点。如果只是一个人生活,身体慢慢衰老,某一天就那样死去了,不是也很好吗?问题只是希望死后能尽早被人发现而已。为此,日本现在设计了介护保险制度。只要年纪到了,就会有叫作“介护经理人”的人来负责管理。这样,去世后大概两三天之内就能被发现。那样不就可以了吗?我也写好了遗嘱,指定了遗嘱执行人

三联生活周刊:说实话,这是一种令人钦佩的心态。我发现人很难预测临死前的想法,比如我家的老人去世前,希望挂念的亲人都到病床前来见最后一面,看着那样的场景,我也很受触动。可能不站在生死的临界点上,人是无法知道自己的心情的。

上野千鹤子:人在临终的时候,并不一定能见到所有想见的人。上一辈人大概是那种从出生开始,就从未独自生活过的。而我们这一代人,是在自己的“儿童房”里长大的孩子,中国也是独生子女比较多的国家吧。所以,对于那种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人来说,临死的时候突然被一群人包围,反而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。还有一点是,随着社会高龄化的到来,“准备死亡”的时间其实是很长的。如果真的有想在临终前见的人,完全可以趁着有时间提前见面,把想说的话说清楚。没有必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匆匆赶来。

独自一人生活这件事,其实不必等同于“孤立”或“孤独”。一个人住,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,和拥有各种朋友、社会关系,这两件事是可以并存的。所以,一个人生活、一个人死去,并不意味着孤独或者寂寞。完全不需要那样想。如果说我在临终的时候真的有想见的人,那可能不是家人,而是朋友。

三联生活周刊:你在八岳送走了自己多年的朋友色川先生。为了帮助色川先生处理身后事,做出了入籍的决定,也引起了一些争论。当时为何做出那样的决定?如果事情发生在现在的话,会有更好的方式解决吗?

上野千鹤子我败给了日本的法律。日本是一个“家庭主义”很强的国家,而我一直是反对这一点的。比如说,朋友,或者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,即使你陪伴他走到人生的终点,也不能为他提交死亡申报,无法处理他的财产。去银行取钱的时候,工作人员一定会问你:“请问你和这位是什么关系?”如果你说是朋友,那基本上什么手续都办不了。正因为如此,我在照顾色川先生期间遇到了很多麻烦。最后,我也只能无奈地屈服于家族主义的法律,这让我感到非常遗憾。

现在,日本国会正讨论关于“夫妻可选择不同姓氏制度”的提案,这个法律正在提出和讨论阶段,执政党反对这个法案,而在野党是赞成的。我们当然是希望它能够通过的,但目前为止,情况仍不明朗,还不能掉以轻心,真的让人非常为难。在日本,有很多人正因此感到困扰。

上野千鹤子:在为独身的朋友K子女士送终时,朋友们组成了一个30人的团队。其中有各类专业人士,包括法律、医疗,还有专门从事基金会管理的人。所以,我也在想,如果我将来能有那样的团队就好了。但我不知道,等我需要的时候,是否还会有人愿意为我组建这样的团队。

当时我们组成那个团队的时候,大家都还年轻。可现在大家都已经老了,未来会怎么样,真的无法预料。通过介护保险认定之后,我也会配备一位“介护经理人”。他会从医疗、看护、介护等方面,为我组建一个团队,叫作“照护服务对接会”。但如果可以的话,我希望这个团队不仅包括医疗和介护人员,也能加入法律专业人士、朋友,还有像“成年监护人”(日本法律体系下,为了保护认知能力减退者而指定的成年人监护者)这样的角色,如此就可以建立一个全面支持的体系。

我现在是这么想的,但到了那个阶段是否真能做到,现在还不确定。不过,我已经指定了遗嘱执行人,是一位比我年轻的人。所以如果现在要开始组建那样一个支持团队,交一些比自己年轻的朋友是很重要的。

三联生活周刊:你从30多岁就开始思考老年问题了。你觉得一般来说,我们应当花多长时间为老年做准备?尤其应该在哪些方面做好准备?

上野千鹤子:这个嘛,其实得等真正到了那个时候才能知道情况怎样。但无论如何,人际关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立起来的,所以我觉得花时间去经营人际关系是非常重要的。因为人际关系是用钱买不来的。尤其是应该鼓励男性也要努力去建立那种没有利益关系,但能在关键时刻给予支持的人际关系。我觉得这点很重要。

另外,通过对老年生活的研究,我也越来越意识到,不断收集信息、拓展知识面是非常重要的。不论面向老年生活,还是面对死亡,信息的丰富程度决定了我们选择的空间与从容的程度。尤其是在现今社会,中小规模、个体性的资讯来源反而可能比宏大的体制性信息更贴近实际、更有用。一直以来,我都在看着比自己年长10岁、20岁的人,他们是走在我前面的人。也就是说,通过观察那些比我年长的人的生活方式,我学会了“原来人是这样变老的啊”。我觉得,这是一种很好的学习方式。

三联生活周刊:一个很令我关心的问题是,人在死亡这件事情上到底有多少自主权。如果看护者、家人和本人的意愿真的发生冲突,究竟谁的意志能被贯彻呢?对你来说,到了最后一步,什么事情可以让步,什么事情会坚持?

上野千鹤子:我一直很明确地觉得,自己不想在医院或养老机构终老。但一旦到了无法自主决定的状态,情况会变成什么样,那就是个未知数了。毕竟,人是无法决定自己将以怎样的方式死去的。

我很庆幸自己从事了这项研究。因为我接触了很多人,见证了各种各样的死亡方式。正因为见得多了,慢慢就不再那么执着了。所谓“不执着”,指的是不再固守“死亡必须以某种方式进行”的想法。我不再认为“非得如此不可”。随着对现实理解的深入,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。不论老年的过法,还是死亡的方式,其实都有很多不同的样貌。既然我们无法自己选择将来的结局,我也就慢慢地,把“必须如何”的执念放下了。

三联生活周刊:说到底,在八岳生活的老人还是素质很高、经济条件不错的。那些相对贫困的老人,他们的老年生活质量该如何保障呢?

上野千鹤子:非常遗憾的是,当前老年贫困问题十分严重,尤其是女性独居者的贫困状况尤为突出。这与日本养老金制度的设计缺陷密切相关。曾作为雇员工作过的人,还能领取相对体面的养老金;但对于那些自营业者,或者一生未婚、未能持续就业的女性来说,由于长期缺乏稳定的收入来源,她们所能领取的养老金往往非常微薄。因此,要真正从根本上解决贫困问题,我认为是一项非常艰难的挑战。希望大家能够认识到这一点。

三联生活周刊:今天我们看到机器人、人工智能技术被越来越多地应用到养老领域。你觉得科技的进步,能更好地支持人类的晚年生活吗?

上野千鹤子护理床、护理机器人之类的护理辅助工具,以及各种相关技术的出现,是非常好的事。但是我坚决反对“交流型机器人”的应用,就是那些被设计来替代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机器人。护理的本质,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。正如孩子必须在人与人的关系中长大成人。同样,老年人也应该在人与人的关系之间衰老和离世。如果有人认为机器人可以承担这部分工作,那是完全错误的想法。

现在社会上常听说要研发“照顾老人的机器人”,但很少有人谈论开发“照顾婴儿的机器人”。这说明大家默认老人可以交给机器处理,情感层面的需求不再重要。但这其实是在轻视老人,把他们当作“已经衰老到这地步了”“反正得了阿尔茨海默病,差不多就行”的存在。不管老年痴呆与否,人依然是人,尤其是那些活了几十年、有着丰富人生的人。所以我认为,照顾老人的这项工作,如果能被视为一份真正值得尊敬、有回报的劳动,那就太好了。

(本文摘自《三联生活周刊》2025年第21期。参考资料:上野千鹤子,《我准备好了,变老也没关系》《一个人最后的旅程》《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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